孙凤国专栏丨漤柿记

几场秋雨踩着碎步接连而至,把天空洗得发透,风也跟着添了几分凉意,一阵紧过一阵地往身上扑,街上行人的衣服渐渐从一层变成了两层,步履也比往日匆忙些,唯有菜市场角落的柿子摊,透着股慢悠悠的热闹。扁圆的“磨盘柿”压着竹筐,尖顶的“牛心柿”缀着霜白,还有小巧的“火晶柿”红得透亮。只是如今的柿子,多半是改良过的甜柿,洗干净就能直接入口,直来直往的甜里,少了点需要等、需要盼的滋味。
每年的此时,我总想起儿时的秋。那时甜不容易获得,糖要省着吃,水果更是秋冬才见得着的奢品。一入秋,我就常爬上房顶,凝望着远处山坳里那片柿林,盼着它们能快点变黄,盼着父亲从山里回来时,筐里能躺着几个泛着浅黄的涩柿,开启“柿子季”。
终于等来了那样一个傍晚。夕阳把山影拉得老长,父亲扛着锄头从山里回来,裤脚沾着泥点,筐沿却小心地露着几个柿子的尖。他把筐递给母亲,声音带着累意却笑着:“爬了好几棵树,挑了好一会,这几个柿子能漤着吃了。”我凑在旁边,盯着母亲从碗柜里捧出那只黑得油亮的陶瓮,瓮口磨得光滑,还留着常年摩挲的温度。故乡的柿子全是涩柿,咬一口能涩得舌头打卷,连喉咙都发紧,可聪明的祖辈们偏生想出了“漤”的法子,能把那股苦涩揉成脆甜。
母亲先烧了水,用手背试好温度后,缓缓倒进瓮里,又从灶间抓出几把草木灰慢慢撒进去,手腕轻轻搅动,直到均匀。我蹲在旁边,看着她把柿子一个个洗干净,蒂上还留着新鲜的绿,再小心翼翼地放进瓮里,柿子在温水里轻轻晃动,像睡熟了似的。母亲盖紧瓮盖,又把陶瓮放进装着谷糠的麻袋里,像给陶瓮裹了层厚棉袄。“耐心等着吧,明天就能吃了。”她擦了擦手上的水,眼里盛着温柔的盼。
那时我总好奇,为什么邻居玩伴家漤柿子要等上两三天,而我家第二天就能吃到。母亲只笑着说“瓮里有诀窍”。直到我工作后第一次回家,才解开了这个谜。那也是个秋天,母亲从杂物间里翻出那只陶瓮,上面蒙着层薄灰,她用布擦了又擦,把瓮擦得重新发亮。“今天教你漤柿子,以后想吃了,自己就能做。”她语气轻缓,却带着股郑重。

烧水、试温、放草木灰、搅拌……在母亲的指导下,顺利地把陶瓮埋进谷糠,一套动作下来,后背已经沁出了薄汗,原来看似简单的事,做起来竟这样费神劳力。
晚饭过后,我们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聊天。秋夜的风带着生硬的凉,银河在天上铺得透亮,偶尔有一颗流星划过。我和父母聊着工作上的事,为未来做着规划。母亲静静地听着,没有过多的语言,只是在我起身要去睡觉时叫住我:“记着,再去试一遍水温,要是凉了就添点热水。定好闹钟,两个小时起来看一次,别让水凉了。”
那一夜,我定了三个闹钟,每次被吵醒时,窗外都是黑漆漆的,只有灶间的灯亮着一点微光。我揉着眼睛去试水温,添点热水,再轻轻盖好瓮盖,来回几趟,天快亮时已经没了睡意。第二天一早,我顶着黑眼圈,哈欠连天,母亲端着个瓷盘走过来,盘里放着一枚金黄的柿子,果皮透着润润的光。“尝尝,第一次漤就成了。”她笑着说,“看来昨晚没偷懒。”
我咬了一口柿子,甜意从舌尖漫到心里,带着股温温的暖意。正沉浸在辛苦的甜里,眼眶却突然热了,小时候没有闹钟,母亲不知要强迫着自己醒多少次,才能保证我们第二天能吃到甜柿子,那份看似寻常的甜里,却藏着母亲一夜夜的辛劳和牵挂。
“漤柿子可不能懒。”母亲坐在我旁边,边掰开一个石榴边说,语气轻轻的,“勤着点添热水,才能快点吃到甜;可也不能取巧,一次添太多热水,柿子就会被烫坏,整瓮都得倒掉。”她把剥好的石榴籽放进我手里,红莹莹的,像小小的玛瑙。“做人做事,跟漤柿子一个理。”
我回到工作的城市后,虽然很少再漤柿子,可每当工作上想偷懒,或是遇到难题想绕着走时,总会想起那个秋夜,想起母亲在灶间添热水的身影。母亲教我的不只是漤柿子的办法,更是做人的道理:那些看似麻烦的坚持,那些不疾不徐的等待,终会酿成生活里最踏实的甜。
如今再看到市场上的甜柿,我还是会想起儿时的涩柿,那份需要等盼,需要用耐心去发酵的甜,更让人记挂,那是母亲的味道,是岁月的味道,是藏在时光里,永远不会褪色的温暖。

责任编辑:孙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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