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网

我的生命从陕西杨凌那片黄土地开始。20世纪60年代末，整个村庄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玉米面打搅团是家常饭，那带着粗粝感的滋味，成了我童年最深的记忆。在这片昏黄中，母亲的手擀面，像暗夜里的一盏灯。

那碗面，在那些年月里，是生活给予我们最珍贵的馈赠。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家里的气氛会因为这碗面而变得不同。母亲从面缸里舀出珍藏的白面时，动作总是格外轻缓。那是金贵的细粮，不像玉米面那样随手可取。

我常蹲在案板旁，看母亲将面粉堆成小山，在中间掏个窝，慢慢倒入清水。她的手指在面粉与水的交界处轻轻搅动，然后用手掌用力揉压。那是个需要力气的活，母亲的臂膀有节奏地起伏，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面团在她手中慢慢变得光滑，从最初的松散到最后的柔韧，像完成了一次生命的蜕变。面和好后，要放在搪瓷盆里盖上盖，醒上半个时辰，这才开始擀面。

最让我难忘的是擀面的过程。母亲俯下身，用那根油光发亮的擀面杖来回滚动，面团在一次次碾压下渐渐舒展。那咚咚的声响，像大地的心跳，沉稳有力。直到面团变成一张薄薄的面皮，铺满整个案板。这时，母亲会撒上一把玉米面，将面皮层层叠起，手起刀落间，笃笃声如细雨敲窗。当她抖开切好的面条时，千万银丝垂落，根根分明，带着朴素的美。

灶台上的铁锅冒着热气，水里偶尔飘着几滴油星，更多时候只是清亮的开水。面条在沸水中翻滚几下就熟了，我们姐弟几个早已围坐在木桌旁，眼巴巴地望着。当那碗面端到面前，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面条吸饱了汤汁，入口爽滑，麦香在唇齿间散开。那不是现在各种调料调出的味道，而是土地最本真的馈赠，混合着母亲汗水的滋味。我们埋头吃着，碗沿升腾的热气，模糊了母亲疲惫而满足的笑脸。

到我十三四岁时，日子已经好了许多。粮食渐渐充足，村里有几户条件好的人家，先有了手摇压面机。那铁家伙嘎吱嘎吱响一阵，就能抵上母亲半天的劳作。虽然吃面不再难得，可新的日子有新的烦恼。每天中午，家家都要端着和好的面团，在有压面机的人家门前排队。机器的效率固然高，但那漫长的等待，却让面条里少了些什么。

后来，手摇压面机在村里普及了，母亲的手擀面变得越来越少见。她也老了，臂力不如从前，那根擀面杖在她手中显得格外沉。有时我回家，她还要坚持给我擀一碗手擀面，我总是不忍心。她便会轻声说，机器压的面，少了点嚼头，少了点面味儿。

我忽然明白，那缺少的何止是嚼头。那是母亲手掌的温度，是汗水融入面粉的痕迹，是那咚咚作响的生活节奏，是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的期盼。压面机做出的面条，整齐划一，却是一碗没有记忆的食物。它填饱了肚子，却无法慰藉心灵。

如今，我的厨房里也有一台小型压面机，吃面很方便。可走过很多地方，吃过很多手工面，它们都不及记忆里的那一碗。那碗面里，揉进了整个童年，有黄土地的厚重，有母亲逝去的年华，有一个时代从艰难走向温饱的全部印记。

它让我懂得，最珍贵的，从来不是容易得到的便利，而是在困顿岁月里，用最朴素的爱与最辛苦的劳作，为我们守护的那一点点温暖。那碗面的岁月，早已融入骨血里，成为生命源头的印记。每当想起，耳边就会响起擀面杖咚咚的声响，那是母亲用最朴实的方式，在时光里写下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