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世泽专栏|那些物什⑩风箱的呼吸
风箱,是乡村的呼吸。
风箱“咔嗒,咔嗒”,在一日三餐如约而至,响在晴天,响在雨天,响在热天,响在冷天。
风箱在灶屋里,与灶台相陪相伴。在石块、泥块、砖头砌成的灶台旁,放置一个风箱,不断向灶膛鼓风吹气,柴火旺旺燃烧,锅里沸腾欢唱,饭香、菜香、肉香腾腾袅绕,生活好个红火热闹!
风箱为生活添一缕风,助一把火。木箱、活塞、拉杆、活门,组成了长长方方的风箱。木箱是风箱的外部。活塞是一块立在箱内可以来回活动的长方形木板,周围扎满了鸡毛,用来抽风,也叫“毛头”。在风箱的前方有一个或两个小孔,把一根或两根光滑坚硬的木棍固定在夹板上,以便推拉活塞,这木棍就是拉杆。活门是挂在风箱前和风箱尾的小薄板,推动拉杆,活塞后移,前活门吸风时张开,后活门闭气时合紧;拉动拉杆,活塞前移,后活门吸风时张开,前活门闭气时合紧,这样不论是推还是拉,都能聚气、送风。风箱向灶膛送风,是通过连接风箱和灶膛的风洞,那是一根直径约三寸的管道。
风箱有大有小。铁匠的风箱比较大,我小时候看见铁匠拉扯大大的风箱,赤着胳膊,仰首屈身,前挪后移,使劲用力,风呼呼地吹进炉灶,炭火轰轰地喷发,将粗黑的钢铁煅烧成滑嫩的液体。家用风箱要小很多,长约三尺、宽约一尺、高约一尺二寸,一手向灶里传递柴火,一手就能拉扯风箱,不像铁匠拉风箱那样费劲和夸张。
过去,人们生火煮饭都用柴火,柴火燃烧时若烟雾浓重,火苗不旺,就得添风助燃,就得动用风箱。于是,家家户户都备有风箱,做风箱便是个好买卖。老寨子的木匠个个都能做风箱,他们给周围人家做,也会做好后背到集市上售卖。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各式各样的风箱摆放一大片,人们纷纷前来购买,左摸摸,右瞧瞧,选中了风箱,笑嘻嘻地心满意足,或装进背篼里背走,或套上扁担挑走,扁担一头是风箱,一头是瓦坛、铁锅、碗碟。
选买风箱,得看关键处。看接头,是否是榫卯相连,即使个别地方用钉,也是用竹钉,不得用铁钉,以免生锈不结实。看材质,风箱的箱体选梨木为好,拉杆择柏木为佳,梨木、柏木质地坚硬,耐磨耐用。看做工,风箱的制作虽不复杂,但对工艺要求很高,讲究严丝合缝,“细得牛毛不纫”,即每个扣件都要做得精细,连牛毛都难以插进,这样就不会漏风。风箱做得好,可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经久不坏。
不过,风箱也有易损之处,那就是“毛头”。时间稍长,“毛头”上的鸡毛就会脱落,风箱就不能聚气。这时候就得重新扎风箱。抽开风箱上面的活动木板,取出里面的“毛头”,“毛头”的木板较厚,四面都有凹槽,旁边有个小洞。捆扎一撮一撮的鸡毛,用粗线勒进四周的凹槽,再将粗线穿进小洞扎紧。重新扎上鸡毛的风箱,又风力十足,如新的一样。
过去有专门的匠人扎风箱,他们挑着担子,在乡间游走,悠长地吆喝:“扎风箱哟——”有人听到喊声,就大声地应:“扎风箱哩——”匠人停下脚步,笑眯眯地打望,笑眯眯地过去。不过,有的人家会自己扎。小时候,我家的风箱就是父亲亲手扎的。父亲搓揉粗粗的长长的麻线,清理一条条漂亮的公鸡毛,几条鸡毛缚成一小扎,然后,一小扎一小扎地扎进“毛头”。父亲扎风箱时神情专注,仔细认真,在酷暑时节大汗淋漓,也不擦拭一下。
风箱扎好了,风箱又满血复活,“咔嗒,咔嗒”,响在一日三餐,响在晴天雨天,响在热天冷天。
拉风箱,是灶屋里和谐安然的图景。
我看见祖母拉风箱。祖母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拉风箱拉手,一手拿着夹火钳,观火,递柴。一来一回,一手一手,慢慢悠悠。灶火,淡红,橘红,赤红,一闪一闪,映着满头白发,映着满脸沟壑。就在幽暗的老屋里,就在一推一拉间,推走了长长的时光,拉来了长长的岁月。也在推拉间,一个个儿女长大了,一个个孙辈走来了……
我看见母亲拉风箱。母亲小小的,拉风箱却很有力道,“咔嗒,咔嗒”,像敲锤大鼓,声音响响的,传得远远的。母亲拉风箱的时候,我常常坐在她的旁边。母亲爱讲故事,讲得滔滔不绝,富有感染力。现在回想起来,母亲真是讲故事的能手。在红黄的火光里,我仿佛置身洪水淹天的荒古时代,仿佛真切地看到劈山救母的天崩地裂……温暖的灶边,单调的黄昏在动人的故事里悄悄地溜走。剧终人醒,屋内早已弥漫喷喷的饭香……
我看见堂姐、表姐拉风箱。堂姐、表姐已是娉婷的少女,有了自己的心思。在灶前拉风箱的时候,时而浅浅笑意,时而淡淡愁绪,时而轻轻叹息,时而絮絮自语。有一天,她们将去别处拉风箱啦,令人憧憬,又叫人忧虑,那是一片坦途呢,还是充满坎坷?“咔嗒,咔嗒”,在并不遥远的前方,风箱声在轻轻地召唤……
我还看见客人拉风箱。家里来了客人,满屋都是说不完的话,总有经久不息的笑。而我发现,那说话声,那欢笑声,总在灶屋里久久地传荡。那是客人常常坐到灶前来,帮主人家拉着风箱,递着柴火。风箱推推拉拉、平平稳稳,火光闪闪烁烁、飘飘忽忽,说话嘀嘀咕咕、絮絮叨叨,欢笑跌跌宕宕、响响亮亮……
我从小也拉起风箱。农家的孩子做事早,很小时候就捡柴、割草、挖土、喂猪,也推拉风箱。灶台的中央是一口大铁锅,旁边是一口厚鼎锅。大铁锅里是堆得老高的猪食,厚鼎锅里是装得满满的饭食。每天早晨,煮熟大铁锅里的猪食、厚鼎锅里的饭食。推拉风箱,好沉好重,手软臂酸。推拉风箱,心浮气躁,急于求成。一次一次,一天一天,渐渐地,沉心静气,轻松自如,从容不迫。风箱一推一拉,与灶火一强一弱同步,与胸腔一呼一吸同韵。“咔嗒,咔嗒”,刚才逝去,即又响起,像扇拍翅膀的大鸟,翩翩地飞向远方。那种喜悦,在心底冉冉升起……
拉风箱,可不可以半途停下?可不可以猛拉之后一劳永逸?不可以。这活儿没有捷径,包含生活万事须得不放弃、恒坚持的道理,风箱一手一手地拉、一趟一趟地推,灶火时明时暗、从容持续,既尖锐又和润,经高潮与低谷的起承转合,“猪食”煮熟了,“饭食”煮香了。
风箱,与炊烟相生。风箱,响在早晨、黄昏,也响在午间。炊烟,在早晨、黄昏飘荡,也在午间飘荡。当风箱响起,当炊烟飘荡,那老式梨木风箱的一呼一吸,那缕缕炊烟混合阳光气息的草木味,让奔在上学、放学路上的小孩童,让牵着耕牛慢慢行走的老爷爷,让挥舞锄头汗如雨下的庄稼汉,油然而生安宁、踏实、温暖的情愫,一种陶醉,弥漫全身,淹覆乡土。
这,或许是每一个从故土走出去的人,在心底深处的情结吧。
责任编辑:胡梦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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