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崇伟专栏|桃源渡
竹篙点碎溶洞里的暗河,船头悬着的煤油灯在钟乳石间摇晃。船工说这洞唤作桃源渡。水声泠泠,船底擦过青苔滋生的石壁,恍若穿过时光褶皱。同船的朋友举着手机一阵狂拍,我们三个须发斑白的异乡人,正踏着陶令公的韵脚去寻桃花。
坝美原是个巴掌大的地方,藏在滇桂交界的褶皱里。广南县县志载其方圆不过三十里,壮语里“坝美”原是“森林中的寨子”。百年前三十二户壮民溯溪而来,在喀斯特峰林间辟出七百亩良田。而今六百余口人守着三棵千年老榕,壮、苗、汉三家炊烟相缠,倒比陶公笔下多了几分人间烟火。
出得洞来,日头斜斜地压在山肩上。坝美村卧在春阳里,像只晒暖的狸花猫。青瓦檐角垂着藤萝,吊脚楼下摆着竹筛,晒着红艳艳的辣椒。村头那株古榕最是霸道,气根垂落成帘,树冠遮住半亩阴凉。树下立着三丈长的古廊桥,桥板被岁月磨得发亮,刻着光绪年间重修时的捐资名录。几个包着头帕的老妪坐在桥栏上绣花,银针牵着五彩丝线,在光影里织就朵朵流云。
老李是我们在坝美村游客中心相逢的,相约今晚就入住他的“雅山客栈”。走到村头,见溪边一个浣衣村姑,木槌声和着山雀啁啾,惊起水面浮动的云影。溪畔五架老水车吱呀转着,竹筒舀起清流注入石槽。水车旁立着块黢黑的木牌,刻着"道光二十七年造",字迹洇着青苔,倒像是水车自己长出的皱纹。十年前政府修缮古村时,老水车重新转动的那个清晨,全村的老人捧着糯米饭来祭祀祈福,米酒把溪水都染成了琥珀色。
路边一个穿裙子的姑娘向我们招手,她是老李的女儿。随她来到老李家,那幢木楼爬满紫藤,廊前挂着新熏的腊肉,油亮亮地泛着琥珀光。檐下的酒旗在风里卷了又舒,“雅山客栈”的刻字入目进暮色。这宅子原是老李祖上开的马帮驿站,廊柱上还留着民国年间烟枪烫出的梅花印。如今二楼改成客房,推开雕花木窗,正对着索桥横跨的碧溪。桥头卖凉粉的阿嫂说,这索桥是二十年前来的科考队捐建的,钢丝绳上缠着红布条,风起时像条游动的赤链蛇。
灶屋里飘来酸笋炖鸡的香气。老李媳妇系着蓝布围裙,从菜畦里掐来嫩生生的薄荷叶。我们围坐在椿木桌旁,看檐角漏下的星光渐渐稠密。
夜露沾衣时,酒兴与平静交错释去旅途疲劳。老赖借着酒劲粗着嗓门吼出五音不全的老歌,老文仰望着夜空,半痴半醉,却不告诉我们他的思绪去往了何方。我坐在一根圆木上,听溪水将月色揉成碎银,看对岸竹林中亮起几点灯火,像是遗落的星子。
翌日晨光未醒,我已披衣踏露去。木栈道上的霜花印着草鞋纹,通往渡口的老码头。三艘独木舟系在乌柏树下,船头插着的香灰积了半寸——这是壮家人祭水神的规矩。二十年前省城来的摄影师在此拍下《烟雨归舟》,画面里戴斗笠的船娘已成阿婆,倒是她孙女摇橹的姿势依旧带着祖传的韵脚。栈道尽头立着旅游公司新修的仿古亭台,飞檐下挂着铜铃,晨风过处,叮当声惊散了潭中汲水的翠鸟。
菜园里遇见昨天溪边浣衣的姑娘,正给新栽的桃树浇水。“这是阿妈从老寨移来的古种,”她掬起一捧溪水,腕上银镯碰出清越的响,露珠顺着她腕上的银镯滚落,在初阳里划出晶亮的弧线。远处索桥上有红裙游客在拍照,裙摆飘成灼灼桃花,倒应了陶公“忽逢桃花林”的意境。
渡口的船公唱着壮家小调,调子比水流还要绵长。我们这三个老渔郎终究没能寻见武陵春色,却在回程的溶洞里恍然——当竹篙搅碎洞顶垂落的霞光时,照片里的吊脚楼正沐着晨雾,老赖镜头里的银镯姑娘笑靥如花。洞壁水珠滴答,像是坝美绵延千年的更漏,量度着传统与现代交错的光阴。
出洞那刻,旅游大巴正卸下新一波寻梦客。穿冲锋衣的男孩举着自拍杆掠过我们这三个布衣老叟,他手机壳上“诗与远方”的字样,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山风掠过野桃林,吹落几瓣将开未开的花苞,轻轻覆在古水车的转轴上。
责任编辑:王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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