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安专栏|独领风骚之立春赏析:心潮逐浪高
一
收百世之流风,采千载之遗韵。深邃智慧的二十四节气,就像是天与人的某种约定,又像是一种朴学的禅定,它遵循着周期的恒定规律,井然有序,总是在固定的时间提醒人们,今夕何夕;又告诉人们,什么时候该干什么。
于是,经久以来一个人,一群人,数代人,都得以在岁岁复年年中找到切分时间的支点,来体察春夏秋冬温热寒凉的更替变迁。
这是一套中国特别经典的物候历,也是一部全世界最简短最通俗的著作。就凭着48个字,达地知根,擘两分星,以黄河流域鲜活的物候和变幻莫测的天气为基准,将一年分割为四时24段,90天为一个季节,15天为一个节气。
天地二气各属阴阳,季节的变化实际上就是阴阳二气的变化,而每个季节都有属于自己的气。故初始二十四节气的规定是,每月上旬如期而至的第一个为节气,包括立春、惊蛰、清明、立夏、芒种、小暑、立秋、白露、寒露、立冬、大雪和小寒;每月下旬按时守信的第二个为中气,包括雨水、春分、谷雨、小满、夏至、大暑、处暑、秋分、霜降、小雪、冬至和大寒。
渐渐地,人们把节气和中气统称为节气。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当太阳到达黄经310度的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之首,也即四时之始。
立春,正月节。立者,建始也,春木之气始至,故谓之立;春者,天之和,喜气也,故曰春种春生。陈年杳杳,来岁昭昭。在天文意义上,立春标志着春季的开始,又一个四季循环就此开始轮回。
立春虽然名字带春,可实际上最不像春。因为现代气象学定义,须连续五日平均气温稳定在10摄氏度以上的第一天,才算作春天的开始。按照这个标准计算,眼下960多万平方公里中,约占总面积93%以上的地域都还是冬。可见徒有虚名的立春,更像是一种立意,顶多算春天的前奏。
立意往往超前,气温每每滞后。早春的天,孩儿的脸。尤其是江南冷暖气团你来我往,忽冷忽热,阵阵飘忽的春风,有时和煦,有时狂野。冷空气没来时,热得像夏天;冷空气一来,又冷得像冬天,反正就是不像春天。现在的景况是这样,近百年前的情形大抵也是如此。
二
那是一段被称为“大革命”的特殊岁月。1927的料峭早春,大革命失败前夕,政治气候同自然气候一样波谲云诡,本来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形势面临骤变。已经在武汉生活工作了九个月的中青年毛泽东,这时完全感受不到早春的明媚和灿烂,在一个阴雨天缓缓登上了长江边上的黄鹤楼。
这座始建于1800年前,后来屡加重修的黄鹤楼,历代数不清的文人墨客纷纷登临歌咏,赋诗吟唱,填词作文,故而又被人们称之为诗楼。和风景相比,诗歌赋予它的魅力,确实更胜一筹。
唐代一个叫作崔颢的来了,他留下“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这首“唐诗第一七律”,便转身离去。以至于此后一千多年来,无人敢在黄鹤楼写诗,就连诗仙李白到此都摇头感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江山依旧、形势日非;时过境迁、山雨欲来。住在武昌一条小巷都府堤41号,时任中共中央农民运动委员会书记,时年34岁的毛泽东,在一个特殊的严重时刻来了。预感到国内革命形势将会突变,一场血腥劫难即将来临,面对茫茫楚天,滔滔江水,他忧国忧民,心潮起伏。终于,览景抒怀,嗷啸于白云黄鹤之乡,发出了深沉而激昂的寻问与呼喊——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
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登高骋目,茫茫沉沉、莽莽苍苍,自远而近、悲壮苍凉。词的上阕主要写景,而又寓情于景,动人心魄。茫茫、沉沉、苍苍,几个字眼令人感到压抑,充分烘托了弥漫在诗里诗外的苍凉氛围。在作者笔下,这是一种寒凉心境,也是一种悲怆诗境。
茫茫九派流中国。词一开端,就从大处落笔,以滚滚长江东流之洋洋大观,具写中华民族历史悠久、苦难深重之象。茫茫者,指时空悠远广大之貌。九派,诗家曾在1959年12月29日致朋友的一封信中这样解释:湘鄂赣三省的九条大河。究竟哪九条,其说不一,不必深究。中国,指中国中部地区。
沉沉一线穿南北。沉沉,如铅压心,深沉,深邃。从茫茫九派到沉沉一线,从流中国到穿南北,一水一陆,恰成对称。这两句就空间而言是环绕东西南北;从时间而论是纵贯上下古今。
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阴云密布、烟雨江山,景色蓊濛、烟波浩渺。汉阳的龟山和武昌的蛇山隔江耸立,封锁大江。一个“锁”字,联结双山大江,不但形象地描绘了龟蛇夹峙的一段江景地貌,而且暗喻乱石崩云、惊涛拍岸的时局和情势,蕴藉无穷,耐人寻味。
登斯楼也,怀古思今、把酒酹江,由境及心、激昂豪放。词的下阕主要抒情,而又寓景于情,扣人心弦。文有文眼,诗有诗眼,词有词眼。心潮结句就是这首词的词眼。寥寥五字就把全词所言之景、所抒之情一概收束其中,如激流归大海,既收得尽,又含不尽之意。
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化用前人诗句,一则点题,一则借鹤去楼空的典故,透露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处境和忧愤,表达揪心于“游人处”的困境与转机的沉重复杂心境。
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以酒酹江,设意象中,而意在象外。指革命激情在心底所掀起的浩瀚波涛,随着长江滚滚的浪花,一阵高过一阵。一个“逐”字,绾合心潮江浪,于悲愤中奋起,一任胸中激情喷发而出,为之忧伤,为之浩叹,在伤感中透出刚强,在叹惋中发出誓言。一字一句都浸透着深沉的寓意、真切的感怀、旺盛的热忱和磅礴的力量。
从大江起,以大江结。这一词眼,一口吐出了心中勃郁着的万丈虹霓。是情语,也是景语,是以情结尾,也是以景结尾。既提示了这首词丰富的史的内涵,又表达展示了诗人悲壮苍凉的情怀和崇高的审美追求。以此收官,统摄风云、片言居要,容纳古今、含蓄不尽。可谓笔力苍劲、情景交融,引人入胜、余味无穷,一下就将整首词的情感基调由悲凉提升到悲壮,令人耳目为之一新,精神为之一振。这是理解全词的关键。
这首词最早发表在《诗刊》1957年1月号,同年1月29日《人民日报》转载。这期间,毛主席曾在一次学英语休息时说:《菩萨蛮·黄鹤楼》是描述大革命失败前夕,心潮起伏的苍凉心境。1958年12月21日,又提笔在《毛主席诗词十九首》书眉批注:“心潮: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的前夕,心情苍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是那年的春季。夏季,八月七日,党的紧急会议,决定武装反抗,从此找到了出路。”
1963年1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毛主席诗词》时,拟题《菩萨蛮·黄鹤楼》,标明的写作时间为“一九二七年春”。同时,将“黄鹤知何去”句末逗号改为问号,“心潮逐浪高”句末句号改为感叹号。
器大声闳,志高意远。《菩萨蛮·黄鹤楼》别出机杼,一气呵成,含蓄而凝重的风格,沉郁而高昂的基调,雄浑而充盈的气势,给人以广阔的想象空间和幽深豪迈的美感。有史料记载,当日同行的杨开慧读了这首词后说:润之,这首词真好,前几句太苍凉了,后几句一变而显得昂扬,激动,我听了心绪也难平。毛泽东说:目前武汉的这个局势,叫人心绪怎么静得下来!不过,我想,办法总会是有的。
后来的历史,完全印证了毛主席的誓愿预言,共产党在这一年先后领导发动了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广州起义,开辟了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道路。也就在这首词收笔不久,握惯笔杆子的手,抓起了枪杆子;仅仅时隔半年,就一改《菩萨蛮·黄鹤楼》的沉郁,用拿枪的手、用清脆的枪声押韵,以诗抒怀,引吭高歌,又吟诵了一首《西江月·秋收起义》。彼时作者胸中翻涌的豪情,有直上云霄之势,显得干脆而热烈,诗中的气韵和意象也截然不同。从此,不仅成就了一位天才军事家,也由此成就了一位最高意义上的创造性诗人。
与文人墨客发思古之幽情、抒怀乡之羁愁,感慨人生无常的低吟浅唱不同,毛泽东的《菩萨蛮·黄鹤楼》,并非简单描摹江南春景和个人际遇,也不单纯是为了写诗而写诗。作为置身大革命风口浪尖的革命者,若毛泽东此词,是审视现实,对革命危局的沉郁忧思和对前途命运的信念决心。
虽是小令,却一如长调,甚或黄钟大吕,气象意境,雄深雅健,达到了“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至高境界。郭沫若评价道:这首词可以看到国共第一次合作时的伟大胜利与大革命失败的困难与痛苦,仿佛来到了那个国内形势错综复杂的年代,写出了对革命前途的焦虑,和对未来充满信心,对革命抱有坚定信念的乐观。
一步入诗词王国,作为战士、统帅的毛泽东便似以无厚入有间,游刃有如,他深厚的学养、不平凡的经历造就了别具一格、独领风骚的诗风,使高古典雅的旧体诗词和中国革命的历史风云高度地融合在了一起。
超越古代诗词的意境和气魄,巨匠毛泽东的诗词是一段岁月、一腔激情、一种精神、一个理想的形象见证。当我们回眸这段历史再来诵读,就会发现它的更加光辉不凡之处,不只是状景上足以与“唐诗第一七律”媲美,在思想格调上更是压倒性完胜。
三
寒冬终究阻挡不了春天的脚步。草木荣枯,候鸟来去。物候是生灵万物的行运之规,是大自然最曼妙的语言——
立春的头五天,东风送暖,大地开始解冻,从此后春江水暖,百草回芽,庭树飞花。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黄。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吟咏初春使者、不畏寒威立春一候花信风迎春花的作者,是为相十载、辅佐三朝、功在社稷的北宋词人韩琦。
立春后的又五日,藏在泥土蛰居过冬的虫类,也被春日暖意唤醒,懒洋洋动而未出。樱桃花发满晴柯,不赌娇饶只赌多。落尽江梅余半朵,依前风韵合还他。吟咏初恋使者、娇艳光洁立春二候花信风樱桃花的作者,是文章足以盖一世,清节足矣励万世的南宋诗人杨万里。
立春后的再五日,河里的冰开始融化,此时水面漂浮的碎冰片,好像被鱼背负着在游动。含锋新吐嫩红芽,势欲书空映早霞。应是玉皇曾掷笔,落来地上长成花。吟咏初岁使者、入药本草立春三候花信风望春花的作者,是诗词文兼备,五代十国花间词派重要一员的欧阳炯。
人类最美好的东西都来自太阳之光。只要太阳不灭,二十四节气就将一直存在,希望也将一直存在。
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虽然真正的春天离我们还有一步之遥,但冬天再冷,总会过去;就像当年中国革命的征程再艰再险,也终究从苦难走向了辉煌。
责任编辑:熊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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