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大松专栏|痴情41年的夹皮沟电影放映员
重阳节黄昏时分,百鸟飞行在归巢的路上。
吃过晚饭,儿孙绕膝的杨大爷早早地候在龙驹电影院门口,为的是等待今晚电影的开场放映。
杨大爷早已是龙驹场上的“电影迷”,如同他吧嗒吧嗒的旱烟袋,总是美滋滋地吧嗒吧嗒地看着电影。
龙驹电影院的放映员还是那个“荣华”,他在龙驹场电影院放第一场电影,如今年近八旬的杨大爷便与他相识了。因为痴迷电影,他和他成了“忘年交”。
杨大爷见证了他41年放映电影的执着与痴情,一直称呼他“荣华”。
两山夹一沟,位于七曜山区的龙驹,崎岖难行。
每当进村放一场电影,“望得见屋,走得人哭”绝非虚构。
上世纪80年代,大山村的交通极其落后,说起当电影放映员,很多人认为是一件苦差事,许多年轻人也会皱眉头。
杨大爷口里的“荣华”,就是土生土长在七曜山的邵荣华。
1983年,高中毕业的邵荣华,放弃经商的好时机,毅然选择月补贴只有25元的乡村电影放映员。
秋风暖拂着大地,师从长他二十多岁的老放映员滕如衡,自此与电影放映结下情缘。
放映的第一场电影,至今胶印在他流逝的年轮里,影片是《白毛女》,放映场地是原文明乡政府门前的露天院坝。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场面,令他兴奋不已,那是当时电影的吸引力所在,那是电影放映员想要的效果。他说,如果一场电影没几个人看,那叫冷场,电影放映员会凉心。
在这条路上一走,就度过了41个春秋。
扛着发电机、放映机、影片、幕布等机器设备负重前行,从头到脚都是滚落的汗水,被汗水浸泡压得红肿的肩膀、背部以及被山路磨起血泡的脚板,到底有多大的酸痛,只有他才知道个中滋味。
那些年,贫困山区难以找到有电视的人家,数字手机还在梦中。看电影就成了这些地方的人劳作之余高雅的娱乐消遣。本村抑或周边村要放电影,哪管跋山涉水的艰辛,山路再难,也要在黑灯瞎火的夜晚打着火把追过去。
每当爬到露天电影场,密匝匝、黑压压的人群就会因为赴约一场电影而欢声不断,笑语绵绵。更有叽叽喳喳的小孩一个劲儿地围在他和师傅身边,好奇地问这问那,问幕布上那么多的人怎么上去的,问他们能不能爬到幕布上去演一回电影。这些场景让他感到欣慰与满足,投入到电影放映中,他的肩痛腰酸腿抽筋,似乎瞬间就烟消云散。
咬牙坚持着,再坚持着。
越是坚持,他的肩膀,他的背部,他的脚板,打磨得越发地厚重、硬朗。
他坚持了一段时间,上下一两千米的高山也如履平地。
又过三年,按照政策规定,他与龙驹镇政府签订协议,承包了电影院和龙驹所辖村子的电影放映。
就在这一年,师傅滕如衡已到花甲之年,也就回家颐养天年了,他单独继续奔波在电影放映的路上。尽管一场电影收费较低,还要另付片租,他也十分高兴又快乐,因为爱上了他的这份事业。
满脑子都是电影设备,最怕电影设备突然出故障,出了故障,上千观众想看的电影也就泡了汤。他不忍心这么多人的快乐流失在寂寞的黑夜间,一天至少要检查三次机器设备,确实没丁点儿问题,心才踏实下来。
七曜山夏日的天气如同小孩的脸,说变就变。
出发时还是阳光朗照,可途中就乌云翻滚,一场大雨或大雪从天而降。
在暴雨如注或大雪漫天的山路上攀行,那是在冒着生命的危险。他与极端天气抗争着,不知抗争了多少回,不知吃了多少回只有他知道的苦头。
他只记得有一年三伏天的那个下午,他驮着电影设备一路向上攀行,要去海拔1200米、距离龙驹乡场十公里开外的梧桐村5社放映电影。快要到达云雾深处的放映场,山野的天空似乎被撕开一个口子,一场大雨毕毕剥剥地倾盆而下,撑着的雨伞被山风吹得上下左右晃动,视线顿时迷蒙一片,脚下突然一滑,滑落到一米多高石坎下的草丛间。顾不上大腿被荆棘划破,忍受着伤口流血的疼痛,顶着豆大的雨点,挪动到附近山脚的岩隙下,起身放下笨重的电影设备,再打开背包,取出胶纸,覆盖在上面,像爱护自己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不到半个小时,雨停了,落山的太阳把余晖洒向山野,山顶的天空升起美丽的彩虹。通知早已发出去,电影放映不能因为自己的腿伤而失约搁浅,他驮着近百斤重的电影设备,急速地迈动脚步,奔向放映场。
“看电影啦,看电影啦!”
有些失望的孩子们,突然欢呼雀跃起来。可他们哪里想到,他们的荣华叔尽管身上带了“彩”,也要风雨无阻地让他们看上这场心仪的电影。
师傅离开以后,穿梭在高山峡谷之间,好长一段时间路上没一个说话的人,他就对着大山吼唱山歌,学着说山上的鸟语,有时歇下来欣赏一阵山兽的寻欢作乐,快乐着他脚下的路,快乐在他的电影放映的岁月里。
一个人长年累月负荷跋涉在荒山野地,小他一岁的妻子玉梅尤其担心他的身体招架不住,不时把孩子托付给父母,陪同丈夫奔波在大山里,他又有了说话的知心人,有了知心的得力助手,大山中流传起“夫妻放映员”的佳话。
电影行业攀上高峰期间,每当置身于露天院坝如潮的人流里,愉悦的情感就在他全身涌动。
到了20世纪90年代,就连七曜山区,电视机也涌入千家万户,曾经时尚的电影被冷落一旁了。进入新世纪,数字手机飞入平常人家,更是因网络电影或微视频、抖音、快手等“快餐”文化,让曾经被追捧的电影跌落到低谷。他心酸过,心酸的是,露天院坝人头攒动、沸沸扬扬的场景再也很少见到;难受过,难受的是,钟爱的事业因为电影行业的萧条而失业。如果哪天不再放电影了,他会心酸得觉睡不好,难受得饭吃不香。
2006年,党的惠民春风暖拂着乡村大地,放映一场电影,国家有了补偿,无须掏钱就能看上电影。他依然巡回在龙驹的山山岭岭,奔忙在龙驹场电影院、龙驹辖区中小学和所有村、社区,年放映电影不下数百场次。
当初的龙驹电影院灰头土脸,土坯房,三合土地面,单木椅,黯淡的灯光。几经改造,房屋格调、屋内灯光、新式靠椅等设施变了大样,看电影的人也越来越多了,电影院几乎场场座无虚席。
曾经沉重的脸上再次舒展出笑容,他为电影业的再度升温而再度兴奋快乐。
即使年逾花甲,他依然满是激情,在龙驹和万州城区跑进跑出,及时更放影片,满足观众口味。
电影业的兴旺、消退、回暖,杨大爷是一本全书。看电影成了他的精神享受,他的精神世界也因迷上电影越发地无忧无虑,时常和老伴像年轻人那样,在电影院来一番晚恋情调。偶尔,老夫老妻拌了几句嘴,过一会儿,他也要拉着老伴走进电影院,一场电影看下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对老年情侣越发地恩恩爱爱。
脱贫攻坚决战和乡村振兴战略的推进,大山村的交通变得四通八达,进出村子的路越来越短,龙驹场到龙驹最边远的乡村,最多不超过半小时。他感叹在经济社会的腾飞里,感叹在数字时代科技的磅礴力量里。有了轻巧灵便的袖珍放映仪器,电影放映员再也不是让人另眼相看的重活苦活了。
趁身体还康健,再放映几年电影后,邵荣华也想像杨大爷一样,携着老伴,流连于电影院,尽享少年夫妻老来伴的情调,在电影里挥霍夕阳无限好的愉悦和幸福。
责任编辑:王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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